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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数一数原著里野尘(姬野×吕归尘)的神仙爱情(六)

整理框框笔下的野尘cp相关点点滴滴,回收破旧铁片。

毕竟有生之年也不期盼框框能填坑了,还是挖点旧糖吃好!

顺序:番外—缥缈录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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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角段落省略了)

九州缥缈录Ⅴ 一生之盟  第四章 一生之盟

       他回到自己屋里,也不解衣,把自己在床上放平,望着屋顶叹了一口气。有几日他没有见到羽然了,没见到吕归尘的日子更多些,眼看就是羽然的生日了,按照往年的样子,吕归尘和他都少不得要送羽然礼物。想到三个人坐在一起把礼物拿出来,他就觉得很多很烦心的事情一起涌了上来,恨不得蒙头就睡过去,也就不必烦了。他坐了起来,想吹灭蜡烛,忽然看见桌上的信。姬家虽然落魄了,毕竟也曾是帝都望族,按帝都公卿的规矩,信件都是使女收下,一一送到家主和公子们的桌上。姬野记忆里他从来就没有过信,而今天桌上居然叠放着两封,用青石镇纸压着。

       ……

       过了很久,他打开了另外一封信。又是熟悉的笔迹,是吕归尘清秀的辉阳体,路夫子的亲传: 

     “姬野:

       对不起,我要走了。我父亲过世,北都城里听说很乱,国主说,是我回北陆的时候了。他还把缳公主嫁给我,我本来应该提早告诉你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翡翠环是羽然说她喜欢的,我买了,本想等到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可是我就要走了。你送给她吧,我知道她真的很喜欢,她说过很多次的。不用说是我买的,我没有告诉她我要成婚的消息,她一定很气我。

       这些年真是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和羽然,我就只是南淮城里一个没人过问的小蛮子。” 

       下面的署名是“阿苏勒”,信封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姬野急切地把信封倒过来,一枚青翠的玉环滑入他手心。他的手颤抖起来,他捏着那枚玉环在烛火下翻转,于是沉郁的翠绿色流转在桌面上,一时溢开,一时隐没。

       姬野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他冲到窗边把头探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风,他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堵住了,异常的难受。

       隔着一堵墙,宅子外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铛铛”地敲着梆子。这是极罕见的事情,姬野是军官,知道只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才会派出快马全城传递消息。他从墙上那个一直没有修补的豁口翻了出去,看见一个军士正立马在墙边张贴告示,他凑上去看了一眼,浑身的血都凉了。

       很长的告示中他只看清楚了一句:

     “金帐国质子吕归尘,明晨斩决!” 

       ……

       他再写下了“姬野”,从领口里面把银链子拴着的指套抠了出来,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后用小佩刀割开内衬的一角,把指套塞了进去。

     “收到我的信了么?没想到变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让我选,我宁愿死在殇阳关的战场上。 

       对不起,惹得你不开心,其实那次你看见我和羽然,只是因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怜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东西她都可怜。羽然是喜欢你的,其实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呢?”

       他呆了很久,觉得最后一句实在没什么道理,于是拿笔涂去了,接着写了下去:

      “请代我问候将军,我不留信给他,怕给他惹上麻烦。这件衣服里面有个铁东西,你找找,留给你吧,会有人比我更适合戴着它。”

        ……

       他觉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块,他一直把这一块存在一个梦里,现在没有了,于是他的心空得生痛。

       他抬头看着天空里火烧般的霞光,竭力回忆那个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样子忽然蹦了出来,她用力地点头:“对!我们三个是朋友!” 

       无数的记忆在同一个瞬间向他汹涌而来,像是冰流一样穿透了他的胸口。他的心里空空如也,他一无所有,他在南淮城里只是个孤独而卑贱的少年,日复一日,拖着他的长枪在夕阳里走过。他忽地有种绝大的恐惧,他要离开这片荒凉的林子和废墟,他要找一个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个人跟他说话。他跳了起来飞快地越过了树林,越过了池塘,越过了街道……可是街头寂寂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这么发疯般地迎着曙光奔跑,张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气。

     “阿苏勒……阿苏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该跑到哪里去?”

       ……

       姬野会在他们中么?羽然会在他们中么?吕归尘忽然想,支撑他的那股傲气忽地有些虚弱,他微微战栗,茫然失措。鼓点越来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他想到这两个人,心里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心底极深处仍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姬野会不会来救他?姬野……那个骑着黑马手把长枪,目光像是黑电的孩子,总是那么强韧,是可以依赖的朋友。

       刽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实,死得更难受!”

      “难受?”吕归尘想,他在心里笑,满是蔑视。他想你懂什么难受?砍头就难受么?

       行刑的军士做这行是老手,两膀膂力大得惊人,吕归尘觉得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终于升了起来,把他整颗心都裹住了。姬野不会来救他的,吕归尘想,姬野是什么?其实也只是一个在家里永远低着头的孩子,他有时候像只愤怒的刺猬,那是他害怕,他怕自己不竖起那些尖刺,别人就会从他身上踩过去。最后一声鼓点落下,一切归于寂静。

        ……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连着森严的铁面甲一起抛入空中。他提着沉重的铁弓,腰间捆满箭囊,马鞍上捆着明晃晃的十二柄长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电。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惊恐地大喊。

     “有……有人劫法场!”行刑军士中的有人嘶哑地喊。 

     “啊!”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个在演艺小说中重复过千百遍的情节真真实实发生在人们面前时,谁也不敢相信了。而且只有一个人,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孤零零地要劫一个数千甲士守卫的法场。

       吕归尘看着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就像八年之前,第一次在演武场,两个人隔着重重的人墙目光相对,眼神里还带着一点陌生一点犹疑。

     “阿苏勒,我来救你了。”姬野说。 

       他算不得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可是他面对吕归尘的眼睛,还略感窘迫,觉得自己非得说点什么。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无数次夕阳下他带着战马说:“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非常自然,就是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策动了战马,爆发出把全场声音都压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几乎在同时,吕归尘也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快走!快?!没用的!别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军士从四面八方涌入刑场。方起召这批人身为仪仗,是下唐军人的颜面,虽然腿肚子哆嗦,却也不能退后,剩下的三名铁甲重骑一齐拔出了佩剑,挡住姬野冲向行刑台的道路。

       连续的三次箭鸣。

       吕归尘熟悉姬野轮指连环箭的速度,可是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学了出云骑军左右驰射的办法,第一箭直接贯穿了方起召的头颅,第二箭洞穿彭连云的手臂,这个饶舌的家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就栽下了马背,第三箭射出,吕归尘背后的一名行刑军士肩头中箭,箭上的力道带着他倒栽出去。他的肩胛骨大概是被箭镞击碎了,蜷缩着身体哀嚎打滚。

       方起召的尸体落马,头盔摔掉,露出张死人脸来。姬野扫了一眼,再没有顾忌了。他杀人了,杀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儿子,从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战场上对立的两侧。他们如果抓到他,会对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里他是什么?不过是个流亡贵族家里庶出的男孩,狗一样卑贱,不名一文,杀他几十次都不够偿还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过这样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这些,他有一个朋友,他不能让他死去。为了这个,他可以杀更多的人! 

      士兵们潮水一样涌来,把他和行刑台隔开。他面前有几十人或者几百人,他不知道,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影闪动,让他觉得回到了殇阳关前惨烈的战场。这种感觉让他极度兴奋,他熟悉战场,知道这时该怎么做。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射箭,士兵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他这种“轮指连环箭”耗箭极快,一会儿再摸箭囊,已经空空如也。他遗憾这还不是真正的战场,战场上息衍总在阵后准备好辎重大车,车上满载箭支。他抛出铁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了两柄长刀。士兵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心里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之后的哀嚎、飞起的断肢,战场气息越来越浓烈,他胸膛里的血滚烫。

       ……

     “阿苏勒!站起来啊!站起来!”他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吕归尘依旧被行刑的军士压在木枕上,心里焦急,嘶哑地吼叫起来,“站起来啊!我们杀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没用的!你疯了么?”吕归尘也是嘶哑地吼着回应。 

     “废话!都是废话!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记膝击,把靠近他的禁军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斩在了他的腰间,幸好不是很深的伤口,他跟着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听到脚下胸骨开裂的声音。

       他把手中的长刀掷出,长刀飞旋着扎在吕归尘面前不远处:“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长刀,高举起手给吕归尘看自己腰间的伤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传来了烫伤一样的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几步,右手收回背后用手背一蹭,满是淋漓的鲜血。得手的还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训练的这支斥候部队散布在整个禁军中,可他也不知道确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有一柄短匕首,正犹疑着是否该扑上去再补一刀,姬野穿着骑军的鲮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伤痕。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姬野一扬手,把整柄长刀抛掷出去,从鬼蝠的脑袋正中劈斩进去。

       ……

       姬野的声音像是狼嚎:“阿苏勒!你这个傻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你看见了么?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

       吕归尘嘴角一动,笑了笑。他想你才是傻子呢,你带着十二柄长刀冲到这个砍头的地方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么?

       一瞬间,天地寂静!

       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两个律动合而为一,那潜藏在心底的、带着血腥气的甜香卷了起来,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着铁链压着他双肩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双手上的感觉。无数的死囚在他们手上伏法,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熊的匪徒,却从未有一人能在这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下挣扎出去。可铁链锁住的少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爬,拖着他们往前挪动!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少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

       吕归尘走向姬野所在的地方。两个军士还压着姬野的双臂,呆呆地看着吕归尘一步步走近。终于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忘记了军法和任何的惩罚,跳起来怪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吕归尘停下脚步,看着最后一个军士在哆嗦。姬野和那个军士一起看向吕归尘,胸膛里也有一股沁骨的寒气。殇阳关前,兰亭驿辎重大营里,那个雷骑撤退的月夜,姬野第一次看见吕归尘杀人。这个文静内敛的少年忽然如妖魔附体,拔出影月大鹰一样跃起,在人群里忘我地砍杀。从那时起,姬野隐隐约约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吕归尘压不住自己身体里某种可怕的东西。此刻吕归尘俯视他们,眼睛里面只剩一片森严的惨红色,那不光是因为充血,还带着审视猎物的意味。

       他一手把那个军士提了起来。军士在惊恐中鼓起勇气,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中了,却被贯注了力量的肌肉夹紧,仅仅陷入了一寸,吕归尘的动作根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他默默地发力,把军士的一条胳膊生生撕了下来。军士哀嚎一声昏死过去,吕归尘对这个猎物失去了兴趣,把人和断臂一起扔在一旁。

       吕归尘的目光对上了姬野的。姬野也想退后,可他的脚步虚软,吕归尘一把拎起了他,像是拎起一只待宰的鸡,单手如铁钳卡住他的脖子举向空中。 

       姬野从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无力,他悬在空中无从挣扎,支撑他重量的是那只铁钳般的手和他自己的喉骨。他听见自己喉骨处传来了可怕的声音,那块脆弱的骨头随时会碎掉。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的颈部青紫,血流在那里淤积,脑海里一片空白。那片空白中有个不甘的声音——

       就要死了么?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不是朋友么?一起上过战场,背靠背面对围上来的敌人,也一起喝酒赌钱偷东西,像被猎人追逐的野狐狸那样并肩奔逃在南淮的夜色里。应该是最好的朋友吧?可以为了他人头落地。为什么愿意?理由说不出来,大概是没法看着他人头落地,那样的话心里会比死还难过吧?

      那自己对吕归尘是否也一样?

      那片空白忽然被一个强大的念头击穿了,仿佛雷亟!他清醒过来,他不信,不信吕归尘会杀了自己!

      那个凶兽般的吕归尘其实是在犹豫,遇见姬野之前从没有人能在他刀剑下活过两个照面,以他此时的力量根本无需缓缓地捏碎姬野的喉骨。他只要释放出压抑在手里的力量,姬野的脊椎都会被捏碎。

     他在犹豫!

     姬野瞪大眼睛,看着吕归尘,用尽最后的力量:“阿苏勒……”

     惨红色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是我……是我!醒醒!”

  “不要停……”吕归尘嘶哑地咆哮,“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一手依然锁死姬野的脖子,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头,手指伸进乱发里,像是要把头发揪下来。

   “阿……阿苏勒!”姬野忍着喉骨的剧痛,放声大吼。

     吕归尘的身体忽然僵硬了,那股凶蛮的力量离开了他。姬野坠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头部缺血,只觉得天旋地转,趴在那里很久站不起来。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后,他再次抬头,触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湖水般清澈、平静,带着初醒般的迷茫。吕归尘仿佛被人从身体里拎走了骨头,软软地倒下,姬野扑上去接住了他。

     “姬野……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啊?”吕归尘低声问。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这个傻子!”姬野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无可奈何地在好朋友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他们背后,军士们持着刀枪小心地逼近,残存的盾营再次集结起来,桶状的包围已经成形。

       ……

     “终于……终于要死了啊!”姬野吐出了一口含血的唾沫,笑了起来,露出了满是血丝的牙齿。

     “这么死……真的比砍头好啊!”吕归尘跟着他笑,“比砍头好,好太多了!” 

     “废话!站起来!我们站起来!”姬野咆哮,“这样我们是站着死啊!好过被狗一样压在地上砍头!”

       他挽住吕归尘的手,两个人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姬野紧紧地攥住了握刀的手腕,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仰望天空:“阿苏勒!一起来,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吕归尘从坎肩的夹层里抠出了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铁青色的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对着天空高高举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年轻人们把这句话咬在牙齿间,猛地喷发出去,声如雷霆,仿佛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而后他们互相拥抱,放声大笑,把背心留给了逼近的弩手们。

      ……

       一名铁浮屠翻身下马,不是亲眼所见姬野完全不能相信穿着那身沉重的甲胄那名骑兵居然还能活动自如。那名铁浮屠把吕归尘扶上自己的战马,后面跟来的人带着驮马,扯开油布,马背上是一套纯黑色的铠甲整齐地码着。整整一个十人队为吕归尘披甲,不同的铠甲盔甲部件在吕归尘身上响亮地拼合起来,随后有人为他调整关节,配上马刀和骑枪。那个文弱的孩子被笼罩在厚重的钢铁中,威严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

       姬野用羡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扫视着他的朋友。他几乎认不出来了,这还是他熟悉的吕归尘?或者这样的草原君王才是真正的吕归尘,他其实并非一个文弱怯懦的孩子啊,他是草原未来的主人。姬野一时有些分不清楚。 

     “姬野!”吕归尘向姬野伸出了手,“跟我一起来!我们去瀚州!那里的草原够大,你想跑到哪里去,我们就可以跑到哪里去!我们可以在瀚州做一番事业,让所有人都记住我们两个的名字!我们青阳有最烈的古尔沁美酒,要喝多少有多少!来!姬野!我们一起去!”

       姬野歪着头,默默地看着吕归尘的手,沉默着。

       他忽然跳了起来,狠狠地拍在吕归尘的手心。可是他没有拉那只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使劲摇头。 

     “阿苏勒,我不去北陆。”他大声说,“等你当上了大君,回东陆来吧,你会听见大家在谈我的名字。”

       他挥舞拳头:“我会变得很有名!”

       吕归尘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的朋友。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跳跃在闪动,吕归尘说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他看着姬野转身跑了,背影即将没入阳光和漫漫的灰尘里。 

     “姬野!”吕归尘忽地大喊,“想当东陆的皇帝么?”

       这是一个玩笑,在殇阳关的军营里,他们谈论蔷薇皇帝、风炎皇帝,也谈论威武王时,曾开过的一个玩笑。直到今日,吕归尘才忽然忽地明白那其实并不只是玩笑……那是姬野的理想,他曾经听过东陆绝代帝王的故事,又亲眼见到了东陆强绝的霸主,甚至接下了绝世的一刀。他已经看到了英雄的路。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就当给你看!”姬野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大喊。 

     “那你当了皇帝,我跟你订盟!”吕归尘举拳。

       姬野也举拳,两个人都亮出了铁青色的指套,也亮出了笑容。 

       ……

 一生之盟

     “大君,他们会按照约定只带两百人马么?东陆人比狼还要恶毒,比狐狸还要狡猾,让弘吉剌为您去探一探虚实吧?”他带马接近了大君,他牢记着父亲出发前的教诲,自己死了并不算什么,却不能把青阳国的主人葬送在阴险的东陆人手里。
    “不用。”大君轻轻挥手,“以那个人的性格,还不会耍这样的花招。”
    “那一年我们三个人只有两匹马,来到中州,也是越过了这个谷口看见了草原。”他轻轻地说,像是漫不经心的絮语又像是喟叹,“这一切回头看来就像是对我们的嘲讽一样。
    “出发!”他带马率先走下高地。
       ……
      骑队逼近帐篷只有三百步的时候,精悍的蛮族武士放马奔驰起来,他们从左右两翼展开,两百个人组成了一个雁翼的阵形。每个人的手中都扣着强有力的复合弓,带着锯齿的马刀在鞘里铛铛作响。只有弘吉剌还是高举大素紧紧跟随在大君的背后,他的目光一时盯在围绕大帐的银铠武士们身上,一时转去盯紧了大君的神色。他紧紧按着马鞍上的快刀,只要大君有一丝一毫的暗示,他就会挺身冲到全面去,带领这些精锐的虎豹骑发起冲锋。
       可是大君只是低着头,随着马行,他胸前一根银链子上挂着的半弯翠玉轻轻打在他的胸口。

       ……

     “既然青阳国主已经到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刚才请大君入座的年轻文臣站了起来,“鄙人谢墨,大燮太师领太常寺少卿,奉陛下之意,主持这次和谈。”
      无人应声,皇帝和大君不约而同地以完全一样的姿势低垂眼帘,看着自己眼前三尺的地方。

      ……

    “谢太师说下去,”大君的声音静如止水,“我们为了停战而来,只问大燮的条件,大燮的条件是什么?”
    “虎豹骑请大君带走吧,但是剩下的人,全部留下马匹,徒步返回北陆。从今而后,每年青阳进贡战马一千匹,龙血马两匹,其他种马十匹。青阳部骑兵撤到雪嵩河以北,大燮在南望峡北三十里筑城,驻兵一千人,称‘瀚州督护府’。”
    “你们!”弘吉剌几乎瞪裂了眼眶。
      大君按住了他:“就是这样么?”
      谢墨微微一愣,没有料到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他笑了起来:“此外都是小事了。要求大君称大燮为‘上朝’,自称‘下国’,每年一度,陛下生辰时亲自写表祝贺。听说大君和陛下是幼年的故人,陛下的生日,大君是知道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要求,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大君看了谢墨一眼,指向了皇帝,“这里可以跟我谈条件的,只有他,你让他亲口告诉我,说他希望青阳像一个屈辱的战败者那样,缴上武器,放弃跟随自己一生的战马,永远做大燮的奴仆。我真的很想听到这句话。

       ……

       而大君还是端坐不动,他死死地盯着依然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皇帝:“这就是你给我准备的陷阱么?姬野……”

       ……

     “闪开!”低低的声音,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威严。
       禁军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了一条通道,沉默已久的皇帝忽然拾起了一旁的重枪。长枪的突刺像是云层背后射下的闪电,来得完全没有征兆,直指弘吉剌的胸口。
       一只有力的手臂在最后的瞬间推开了弘吉剌。五尺的长刀格住重枪的雷霆一击,大军和皇帝的肩甲撞在一起,两个人的视线死死相对。
       真的是你要杀我啊,”大君低低地说,“直到看见你亲自出手,我才能相信这一点!
     “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即使不是今天,迟早的事情。青阳王殿下,”皇帝摇头,“世上永远都只有胜利的人能够活下去,你的人,他们需要占据东陆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们也要这片土地。这是我们死了,无数皇帝都死了都不能改变的!”
       他猛地回撤重枪,挥击出巨大的扇形。
       双方擦肩而过,大君的肩上闪过血色,皇帝的头盔铛的一声落地,血已经浸透了大君的一只衣袖,枪刺的伤口在他肩上,柔韧的肩铠被整个划开,露出模糊的血肉。而大君犀利的一刀,直接将皇帝的头盔劈去,在眼角下留下一道血痕。
    “姬野!”大君猛地暴喝。
    “还有什么可说?”
    “我……”大君的嘴唇在颤抖,“我不会杀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他猛地扯开了自己胸甲的束带,手中握着一片灰暗的铁。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手,可是握住这片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颤抖。最后他狠狠地把那片铁抛向了对面的皇帝。
       皇帝伸手接住那片铁,看起来那像是一把长刀的残片,刀刃已经残破:“这是什么?”
     “是当年在南淮的时候,你买的十二把刀,其中一把的碎片,我留着它,是想总有一天,我能报答你。我带着它来,本来是要告诉你,我可以对你称臣,只要你还北陆以安宁,给蛮族人一个放牧的草原!”
       皇帝拿着那块铁,似乎迷茫了。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带着这块铁来找我。呵呵,呵呵呵呵,”他忽地用力按着额头,摇头低笑起来,“真蠢,你真蠢,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改不了的蠢!
       就在一瞬间,他的冲击像是雷电射穿了云层。大君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攻击,弘吉剌甚至没有来得及提醒,重枪已经贴住了大君的喉咙。
    “卑鄙!你卑鄙!”弘吉剌大吼。
    “孩子!在敌人丧失警惕的时候,永远是你最好的进攻机会!”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蛮族武士们发疯一样地要冲过来,禁军们也并排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他们。哀嚎声和砍杀声里,皇帝和大君相对无言。
    “听见这声音了么?吕归尘,你看见了么?不是我埋伏杀了你的七千武士,而是这些人自己心底的火烧死了自己。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剑,他们要杀人才能活下去。而你是个孩子啊,你不懂这些人的心。”皇帝低低地笑,“所以我说你,真是蠢啊!”
    “都停下!”皇帝说。
      攻杀还在继续,杀戮声吞没了他的声音。
    “都住手!”皇帝放声大吼。
      那是狮虎般的声音,瞬间盖过了一切,像是在帐篷里炸起了雷霆。
      人们愣住了,刀剑互格着停止了杀戮。
    “我们有铁浮屠无敌的骏马和重甲,还有天躯军团闪电一样的轻骑,就算这样,你们都不自信能够战胜手持木杆枪和野嵩箭的蛮人,反而要用诡计和手段么?”皇帝摇头。
    “头……头真痛啊,”他忽然抬起了眼睛,纯黑的眼睛里燃着火一样明亮,“那么青阳王殿下,我以这片铁,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订盟:以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绝不踏上青阳的土地,否则叫我身死刀剑之下,魂魄堕入九渊地狱,永世不得转生。
       一片死寂,人们不敢相信这个时候皇帝提出了盟约。可是皇帝抛下了重枪,他高举那片铁,猛地用力!腐朽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鲜血滚满了铁片上的纹路。
       大君伸出手去,也握住了,用力割破了自己的手:“以这片铁为你我的证言,从今而后,我永远不再踏上东陆的土地,直到死去。
       血漫漫地融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毯上。
    “就这样么?”
    “就这样!”
      大君放开了手,猛地转身:“弘吉剌,我们走!”
    “不会再相逢了吧?姬野,最后有一句话想问你,”走到帘子旁,他回头,凝视着皇帝,“如果早知道我们之间会是这样的结果,你当年是否还会来救我?
    “吕归尘……都已经是大君了,你还在臣子们的面前问我这个问题……”许久,皇帝木然地笑。
    “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在那个战乱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要那样挣扎努力,要肩并肩地杀出一条血路,难道只是为了最后我们互相举起刀剑么?真是悲哀的谢幕啊,若是早就知道,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啊!”皇帝低声说,“可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野尘的武士们死了,我们的同盟散了,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姬野和吕归尘,只剩下大燮的神武王和北都城的大君。
       他摇了摇头:“吕归尘,走吧,不要问我的心,过去的心,我们都已经丢失它很久了。
       两人对视着,大君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有如燃烧后的余烬,只剩下一片默默的灰色。他终于走了,再不回头。这是一生他们最后的一次相逢,此后无论谁,都遵守着这个诺言,不再踏上对方的土地。他们若想相见就只有在海峡的两侧遥望,可是天拓峡那么宽广,即使羽人的视力也看不到对方。

       ……

     “原来你已经记起来了。”(大燮羽烈王在他一生后期患有严重的头痛症伴随间断性的失忆。)
     “西门……你知道么?我讨厌睡着……因为我讨厌做梦……”皇帝迷茫地看着上方,“我总是梦见一些我不想看见的事情,比如梦见我骑着马带着许多的刀要去救一个人,可是我放着马跑啊跑,怎么都只是无边的草原,一个人都没有。我在梦里大喊说你在哪里啊,我知道我要救的那个人要死啦,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救不了他。
    “后来呢?”
    “其实直到我来之前我都在犹豫,谢墨劝我趁机杀了他,我知道这是对的……”他凝视着西门,“可是我看见那块铁了,我知道我不能杀这个人,我原本是要救他的啊。
    “是啊,你原本是要救他的,可是也是你自己说的,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也许有一天你会连我也杀了。”
    “我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杀了你,我过去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你注意到了么?他脖子上带的……”
       女孩猛地扭过头去:“不要问了!你应该知道从我这里你问不出什么。你刚才也说了,过去的心,你们都已经丢失很久了,还要问我这个局外的人索取什么呢?”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孩子气。”皇帝轻轻抚摸西门的头顶,把铁片放在她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找一个人,帮我把这块铁送到很远的地方,埋在泥土里,不要让我再找到它……可是也不要埋得太深……这样经过许多年,有放羊的孩子会把它挖出来,从生锈的纹路里面,去读我的往事……
       他忽然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向着帐口踏前一步,揭开帘子,蛮族武士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的……往事……”
    “主上!主上!”
       在武士们的惊呼中,皇帝仰天倒下。他铁甲的领口散开,用银链子系着的半弯翠玉带着许多年前春天的绿意,像是一弯绿色的月,轻飘飘地浮起在空气中。

       ……

     “不是。”皇帝没有被他的狂悖激怒,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一片落叶被风卷在他的铁靴边稍稍逗留,擦着地面飞走了,“十四年前,我与他第一次订盟,原以为是一生的盟约,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这次是我和他重续当年的约定,无论我们当初是何等愚蠢,这一次说出的话,直到我死去,都不会改变!
       窗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世上还活着的人里,能让你这样执着的也只剩他了。难得今天有空来看我这个将死的人,有没有兴趣跟我说说你们当年的事情?”
    “其实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说话,”皇帝走上台阶,用大氅在满是落叶的台阶上扫了扫,坐下,双手支着额角,“十四年前,是胤成帝四年,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

       ……

       这场战役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它的结束却是来历史上难解的谜团。
       能够追溯的只是决战之后的第三天,青阳国王吕归尘率领残余的人马撤退。乘船北渡之后,吕归尘亲手在海边立下了铁碑,禁止蛮族武士越过海峡侵略东陆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并不追击,一个月后,他回到了帝都天启。次日,皇帝下“缄口令”,有敢议北征者,当庭杖杀。
       双方没有缔结任何书面的合约。


tbc.

一生之盟至此结束。燮羽烈王与青阳大君再续一生之盟时,世上已经没有阿苏勒和姬野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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